宋明理学——把人束缚得更紧了？

高中历史课本

上高中的时候，历史课本「必修三」里有这样一段话，说朱子之“天理人欲”：

天理就是作为道德规范的三纲五常，它是人性的最高境界；并指出人性本来与天理一致，具有仁义礼智等美德，但被后天的欲望所蒙蔽，所以强调“存天理，灭人欲”。……用纲常名教几条绳索，把人束缚得更紧了。

时间过去了很久，那一句「把人束缚得更紧了」，却一直在我的心中刺痛。

如果我不学习儒学，大概是不会觉得刺痛的，而且读到这一句，也不会再去了解什么儒学了，因为人性都是不乐于被束缚的。然而在读到历史课本这段话之前，我已经开始学习儒学了，而且我之所以学习儒学，正是因为在其中真切感受到了人性的自由和解放，因此当我得知课本中写着这样的话，告诉我本来解放人性的儒学是束缚人的。这，叫我的内心如何不感到刺痛呢？

拜百余年来的历史和历史课本所赐，我们这个时代，儒学早已远离了大多数人的生活。无论我们怎么说「潜移默化」，既然社会中儒者寥寥，那么儒学的远离都是一个不能否认的事实。那么这时代，按照历史课本的逻辑，应该是一个没有什么束缚的时代了吧！

然而我们又何时不被束缚着呢？

从童年开始，我的生活就被种种量化的标准所充斥。经常要考试，而考试几乎都有排名，即便不公布出来，同学和老师也都心知肚明：谁是好孩子，谁是坏孩子。某种程度上，这也是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好一点的学校，还会加上体育成绩，艺术成绩。随着年龄的增长，这标准中还增加了相貌、身高、家产，等等。

总之，这种种的量化标准，将我们生命的价值区分开来。或者说，舍弃了这些标准，我们这时代的许多中国人，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可以衡量一个人生命的价值。还记得些那刻骨铭心的话么？「看看你们班某某人，比你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童年不知道多少眼泪为考试成绩而流。为什么呢？我希望自己的生命是有价值的，有意义的，生命有意义，才有尊严，而人活着必须要有尊严，这也是人性。
 

高考复习资料

中小学阶段的学校教育中，没有人告诉我生命除了那些可以量化的价值之外，还有什么意义。即便有人说，「其实不止如此」，但没有人说得出究竟有什么超越这些量化标准之外的东西。最后我得到的讯息就是：一个人考试取得好成绩才有尊严。那么，不需要什么人来驱赶我，我自己就为考试成绩而殚精竭虑了。我不喜欢考试，仅仅是想活得有尊严而已，竟然就做了这么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这不是束缚，又是什么呢？

在这样的束缚之中，我选择儒学，也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朱子最著名的一部书，是《四书章句集注》，尽管朱子生前，曾被政府斥为伪学，朱子去世若干年后，由于世人的推重，被采用作为南宋皇帝学习的课本，在元代之后，被选为科举考试的教材。翻开《四书章句集注》，正文的第一篇，是朱子的《大学章句序》，第一篇的第一句话，是「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第二句话：

盖自天降生民，则既莫不与之以仁义礼智之性矣。

且不要看后面仁义礼智之性云云，单凭这「天降生民」四个字，我也会愿意学习儒学。

为什么呢？

因为这四个字告诉我，人的生命不仅仅是简单的一团物质，而是来源于天的。而天是无限的、永恒的、绝对的、超越的。因此人的生命本身就具有最尊贵的价值，这价值是不能用任何量化的标准来衡量的。这尊严不需要任何人来肯定，不需要迎合任何标准，而是人生来本来就具有的。

因此我虽固然可以努力学习，但我的尊严却不依靠种种量化标准而决定，量化标准只有它本身所具有的那种意义，而它本身具有的意义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可以由我的内心决定，而由不得别人，因此不再是对我的束缚。

这些量化的标准本身并不成为问题。这是是任何时代，任何地方，任何人都要面对的，但是如果没有对超越的层面的肯定，那么人的生命就不能发现其自身本来具有的价值，而将不可避免地被这些世俗的标准所评价、所束缚、所驱役。因此历代的中国人选择儒学，也一样是件最正当，最自然的事情。

而那些打着「解除束缚」名义，诱导我们中国人远离儒学的言论，恰恰把我们引向了解放的反面。因为离开了超越的层面，我们的眼睛就只能看到那些量化的标准了。

那么，朱子所说的「仁义礼智」，构成不构成另一种量化标准呢？

假如真像历史课本所说，「仁义礼智」是一些外在的、客观的「道德规范」，那么就构成一种量化标准了。但是问题在于，一个人追求「仁义礼智」，难道是因为了迎合某些外在的标准吗？朱子告诉我们，绝非如此：

诚意者，自修之首也。欲自修者，知为善以去其恶，则当实用其力，而禁止其自欺。使其恶恶则如恶恶臭，好善则如好好色，则务决去而求必得之，以自快足于己，不可徒苟且以徇外而为人也。

这段话出自《大学》「诚意章」朱子的注释，这段话，朱子去世前三天在修订，足见其谆谆之意。朱子告诉我们，做儒家修养的人，如果真能实实在在地用功的话，那是因为他厌恶恶行如同厌恶难闻的气味，因为他喜爱善行如同喜爱好的容色，为善去恶，仅仅是为了自己内心的快乐和满足。换句话说，除了这快乐和满足，我们也不能指望有什么额外的收获。学儒学，做修身工夫，是真正为了自己内心做一件事情，而绝非为了迎合任何外在的道德规范。这里面又有什么束缚呢？这是真正的自由。
 

朱子书法

而那种事先制定好了、要人硬去迎合的所谓规范，恰恰是朱子所反对的：

圣人平日，也不曾先说个天理在那里，方教人去凑。只是说眼前事，教人平平恁地做工夫。

而真正的天理，是自己的内心本来具有的，必要到自己的真心中去求：

只就这心上理会，也只在日用动静之间求之，不是去虚中讨一个物事来。

儒学是属于真正追求自由者的学问，他让人不再为任何外界的力量所驱使，而是遵从内心深处的召唤。这自由是需要培植内心的力量才能获得的，因此儒者要做修身的工夫。孔子，孟子，程子，朱子，阳明子，他们最看重的都是这个。我能和一些朋友在一起做这工夫，追求人生的自由，这真是人生莫大的幸福。世上或许有许多朋友，内心也渴盼这自由，然而高中阶段历史课本的一句话，就让他们对之望而却步，这，恐怕也非教育者所乐意看到的吧？

西人有言：「不自由，毋宁死。」而朱子也说过：「但当自尽其道，则所值之命皆正命也。」庆元党禁时期，朱子被朝廷斥为伪学之魁，还有人扬言欲杀朱子以谢天下，然而朱子仍旧讲学不辍，绝不曲学阿世，有人劝他散了学生，停课避祸，他说：「死生祸福，久已置之度外，不烦过虑久之。」天下凡真正追求独立自由之人格者，恐怕都会为中国之有朱子而自豪。朱子一生，有何负于中华民族？污蔑朱子，又对我们民族自由独立之精神有何助益？

但愿吾国与吾民，能早日挣脱那以解放为名的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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