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数年来,在政治界、文化界,最夯的一词非「中国梦」莫属。有关方面也曾推出了几集宣介用的电视政论片,制作洵属精良。不过,在其第一集中,却引用了这样一句诗:
一心中国梦,万古下泉诗。
2014年电视政论片《百年潮中国梦》第1集
这句诗并不算很出名,能够被选用亦足证明制作方的功力。而且,仔细检索古籍库,这一句的确是「中国梦」一词连用的最早出处。
然而,找来全诗一读,似乎跟政论片的氛围有些不太融洽:
力不胜于胆,逢人空泪垂。
一心中国梦,万古下泉诗。日近望犹见,天高问岂知?
朝朝向南拜,愿睹汉旌旗。
诗的标题写作〈德祐二年岁旦〉,标题下附注「
时逆虏犯行在」。德祐二年(1276年)是南宋恭帝赵?在位的第二年,也是最后一年。这一年的正月十八日,4岁的宋恭帝在行在临安府乞降于蒙古,宋朝的中央政府就此宣告灭亡。
此前的17天,也就是「岁旦」之日,蒙古大军已对杭州形成了合围之势。本诗的作者
郑所南,此际身在的苏州城,早在前一年便已为蒙古攻破。联系这一亡国在即的写作背景,全诗的感情基调跃然纸上,郑所南笔下的「中国梦」是什么,自然也就不问可知了。
蒙古军队在攻占江南的过程中遭遇了顽强的抵抗。如当时的两浙西路的常州,在德祐元年(1275年)蒙古左丞相伯颜率部围攻之际,坚守长达半年,被誉为「纸城铁人」,最终城破被屠,「杀戮无遗种」。至今常州市东郊还存有屠城所留的「骨成墩」。图为常州博物馆场景复原展示,笔者自摄
郑所南,名思肖,字忆翁,号所南。他的生平在今日已大多不可考,不过大致可以确定的是,在他的名、字、号均是在杭州失陷、宋朝灭亡之后才改成。其名「
思肖」,实是「思趙」;其字「
忆翁」,所「忆」者当然是「汉旌旗」;其号「
所南」,自与文天祥的「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同义。更绝的是,为避蒙古官僚耳目,郑所南把自己的书斋命名为「
本穴世界」,将「本」字下方的十字移入「穴」字,则其居室就浑然成了一「大宋世界」。
中古时期的大宋,是一个令人向往的时代,至史家千百年之后犹有「
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的赞慕,其细节已不烦枚举。至于常为人所诟病的「弱宋」,也绵延319年,为三代以下国祚最长的朝代。宋朝无罪而遭强敌入侵凌肆,前后坚持将近50年,最终以襄阳、钓鱼城、崖山等一系列悲壮而惨烈的战役走向灭亡,其结局也每每让人感叹遗恨。
特别是宋朝的灭亡,标志着中国第一次全境沦入异族的统治,下至基层社会的组织方式、上至国家政治的顶层设计都面临,小则士人庶民的自我安顿、大则华夏文明的传承兴替都面临着空前挑战。数百年之后的王船山(夫之)曾有评论「汉唐之亡,皆自亡也;宋亡,则举黄帝、尧、舜以来道法相传之天下而亡之也」,那么数百年前亲身经历大宋的繁盛倏然间归于寂灭而为野蛮所取代的郑所南一辈人,其自责、愤恨、迷茫与复仇的意志自然不难推想。
在郑所南的诗集中,有亡国的愁绪,如「晓来怕上最高楼,春尽时光只似秋」;有无寄的哀婉,如「凄凉如怨望,今日又遗民」;有踽踽的怅惘,如「又是江空岁晚时,痛思国事独行迟」;有复国的壮志,如「操得南音类楚囚,早期勠力复神州」;也有对南方宋室犹存一线的不实期待,如「一逢人自南来者,垂泪殷勤问二王」。
郑所南在生前以绘画见知于世,特别是其所绘的兰花,绝不画兰根栖息的泥土。有人问其故,所南答曰「土地被虏人夺去了,还忍心再画吗」。图为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藏郑所南墨兰图
而历史的迷人之处正在于,这些诗作在当时并不能流传开来,甚至郑所南其人其事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直到晚明的崇祯十一年(1638年)的秋冬,久旱无雨,苏州承天寺的僧人万不得已,浚通了一口尘封多年的眢井,而在井底却藏有一方铁函,用垩灰密封。僧人们开启铁函,内有《心史》一部,封面题有「
大宋铁函经」,首页上则是「
大宋孤臣郑思肖百拜封」。这一方铁函,正是356年前郑所南刻意封好并亲自沉入井底的。
元军攻陷苏州的那一年,郑所南34岁,至他的去世尚有43年的时光。在沧海横流的时代中,郑所南既不能像文天祥那样见危授命,也不能像谢枋得那样继之以死,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和大多数读书人一般的普通人,一个和你我诸人一般的普通人。身为亡国之民,处在异族的高压统治之下,他只有形诸笔端、见诸诗文,将自己的懦弱与豪情凝成一部「心史」。郑所南所希求的,乃是能将这一部「心的历史」传诸后世,使后世的子孙再研读历史时还能稍稍注意到,他们的祖先不全是那些为了新主子竞相立下汗马功劳的汉奸,也不全是那些同乎流俗、合乎污世的顺民,仍有孤臣孽子不愿意安心做奴才,而日日生活在怨艾与壮志之中,即郑所南在序文中所称的「
呕三斗血,方能书此,后当有具眼识之」。
《心史》,崇祯十三年(1640年)苏州刻本
在《心史》出井后的三百多年时间中,郑所南及其心史的典故成为了每逢乾撼坤岌之际人们引用歌咏的对象。
铁函心史重见天日的崇祯末年,又是「海内如今传战斗,田横墓下益堪愁」的时刻,未及七年,江南再一次沦入异族铁骑统治下的铁幕。因而,《心史》的刊刻流布,在海隅的义士与山林的遗民间都产生了极大的共鸣。如晚明的著名画家陈洪绶(1599-1652,浙江诸暨)在明亡之后曾有诗云:
为避风波镇闭门,安心不说旧朝恩。无端梦起兰根土,自取青衫拭泪痕。 为了避免惹出事端,只好关门闭户,不去谈论旧时的华胥,但每当惊醒之时,梦中对故国无以止歇的思念早已让他泪水泛滥。
而近人陈寅恪先生(1890-1969)在1953年所做的〈广州赠别蒋秉南(二首)〉的第二首写到:
孙盛阳秋海外传,所南心史井中全。文章存佚关兴废,吊古凭今涕泗涟。(颐钊按:东晋的孙盛做《阳秋》,秉笔直书,触怒权贵桓温,故其书只能在当时属于东晋「海外」的辽东流传) 特别是在当代,吊古凭今,想起郑所南的「中国梦」,吾人纵不会涕泗涟连,想必也自有一番感慨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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