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地难求三户楚——记钱穆先生在台北的最后岁月

1930年代任教于国立北京大学的钱穆先生

 
近世以来的中国，荣膺「国学大师」称谓的人物比比皆是。然而，于此众人之中，能经得住列祖列宗与子孙万世检验者，恐怕寥寥而已。其中，钱穆先生（字宾四，江苏无锡，1895—1990）可谓当之无愧。
 
实际上，1949年之后，钱穆及其著述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被隔绝于中国大陆之外。大陆人民如对「钱穆」二字稍有所知，或许都来自收入毛选第四卷的那篇雄文：
 
对于这些人，帝国主义及其走狗中国的反动政府只能控制其中的一部分人，到了后来，只能控制其中的极少数人，例如胡适、傅斯年、钱穆之类，其它都不能控制了。（〈丢掉幻想，准备斗争〉，1949年8月4日）
 
胡适与傅斯年在今日亦皆坐拥「民国大师」的称誉，在当时分别是北大校长与台大校长，诚为一代士林翘楚。而钱穆先生不仅位卑权轻，更与胡、傅二人在终极关怀的蕲向上有着迥异的不同。
 
如刊于《国学大纲》首页的「温情与敬意」，是钱穆先生抱定对待本国历史的基本态度，在现时已广为人知。而在「疑古」、「西化」与「革命」主宰中国的漫长的20世纪当中，这一主张既与「科学地整理国故」一派「国学大师」们相颉颃，更不能容于后起的历史唯物主义。抗战时，《国史大纲》书成，曾有人在重庆以此书询及傅斯年，傅答曰「向不读钱某书文一字」。而钱穆先生与胡适早在1930年代初于北平时便已经「如登辩论场」。

抗战胜利后，北大返平复校，傅斯年与胡适先后掌典校务，战前的诸教授中惟有钱穆一人未再获得续聘的邀请函。加之国事蜩螗、内战渐起，钱穆先生乃决定「绝不赴京沪平津四处各学校」，先在昆明五华书院，后去无锡江南大学，至1949年再孑然一身经广州而抵香港。其能被最高领袖与胡、傅二人并称，以后见之明回视历史，对钱先生而言，不知究属幸抑或不幸。
 

《国史大纲》写成于抗战最艰苦的1939年，书前首揭「凡读本书请先具下列诸信念」四条。颐钊中学初次读到时极为震撼。台北：联经，1995年

 
就在傅斯年膺任台大校长、胡适在美国开着录音机畅快地回忆人生的同时，年过半百的钱穆先生则在九龙筚路蓝缕地开始了全新的征途，只手创立了新亚书院。在草创初期，学院只能借占中学教室，白天当做讲堂，晚间则把课桌拼凑起来、铺上被褥，成为讲师的卧房。据书院首届毕业生余英时回忆，有一年暑假时香港极热，钱先生患了严重的胃病，也只能痛苦地躺在教室的地上卧养。
 
与此同时，知识分子留在大陆的一辈「方集中思想改造，竞坦白者逾六千人」，即便避居海外者，或依傍于台北的国民党当局，或以寓公自期而附食于西方，或单为保全身家性命而做稻粱之谋。与之相比，钱穆先生的志向可谓远大。钱先生自述创办新亚书院「非为同人谋啖饭地，乃为将来新中国培育继起人才」，其目的并非为了给自己或同仁「避难桃源」创设一栖身的平台，而寄望于能在海外一隅涵养人才、传递中华文化的香火，以期异日廓清之后的大用。
 
进入1960年代后，受制于在殖民地办学的现实，新亚书院合并入香港中文大学，开始逐步按照现代西方的大学体制运行。钱穆先生「自新亚决定参加大学，去意亦早定」，愤然选择了「辞职」而非「退休」，放弃了数十万港币的退休金。此际大陆上的情势也急转直下，续命河汾俨如梦里看花。终于，1967年9月28日，孔子诞辰纪念日当天，钱穆先生飞赴台北定居。
 

并校后的新亚书院名称与组织尚存，然在香港中文大学之下，已同一般现代综合性大学的学院无异。自摄

 
平心而论，台湾在20世纪的后半叶对中华文化的保旧与探新，在史书上会有相应的位置，执政当局对钱穆先生的礼遇可称为其中著例。钱先生初到台湾，蒋介石便专门嘱人在台北觅地建造馆舍，并由蒋经国亲自经手，最终选定了在私立东吴大学的外双溪校区营建宅邸，作为国家宾馆由钱先生居住，即为后来的素书楼。

1966年，文化大革命上演的同时，蒋介石在台湾推动了「中华文化复兴运动」。尽管无论今昔，台湾俱绝非「理想的中国」，但至少1970年代前后的台湾，仍然是捍卫中国文化的堡垒，在那几座岛上，仍然能够找到对中国文化最有温情与敬意的一群人。不过，钱先生虽然感念「接受先总统之礼遇，亦以国家元首礼贤下士乃中国自古既有之传统文化精神，足以奖励社会风气」，也对两蒋父子十分尊敬，但在定居台北的23年间，其关注的焦点仍始终在于中国文化的传续。
 
然而，令人万万想不到的是，这样的温情与敬意，在钱穆先生生命的最后一年，终于被打破。
 
1988年初，蒋经国去世，李登辉继任政、党职务，以终极台独为纲领的民主进步党已在一年多前合法成立。在内外合击之下，压抑多年的暗流倏然间汹涌奔肆，首当其冲的自是发不出政治能量却又对「倾覆大中国主义」具有指标意义的素书楼。
 
旬月之间，立法院与台北市议会的民进党党团炮火全开，抨击钱穆数十年来非法无偿占有、使用台北市属公产，违法事实证据确凿，应责令限期搬出，其中火力最猛的领袖人物即为时任立法委员的陈水扁。一时之间，舆论也激起了轩然大波，附从抨击者有之，辩诬证清者有之。而此时的中国国民党既无继续捍卫中国文化的魄力，也早已决定对两蒋时期的政策改弦更张，唯唯诺诺，躲躲闪闪，并不愿有任何为之出面声明的动作。一叶知秋，风气已经改变，这一寄命之岛渐如方丈蓬莱。
 
而素书楼羸弱的主人，那位执教将近80年的老者，面对突如其来的世变，以微弱的声音掷地有声地表达了尊严：
 
穆数十年来仅为一学校教师，未尝一日涉足现实政治，自忖此或可为天下终生从事教育者一鼓舞。今遭指摘，因事涉穆私人生活，是非曲直实不宜由穆来自作分辨，立即私心决定迁出素书楼。
 
1990年6月1日，九十六岁的钱穆先生迁出了素书楼，搬入台北市区杭州南路一处杂乱溽热的公寓。

90天后，一代大儒与世长辞。
 

素书楼风波初演时，闻说议员的言论，病榻之上的钱先生茫然问「我们认识他吗」、「我们得罪了他吗」。得知了议场内粗鄙的攻讦后，说「要是我再年轻几岁，宁可到国外去流浪。唉！可惜我现在已经太老了」并对妻子表示「将来千万不要把我留在这里」。1992年1月，钱穆先生的骨灰归葬于吴县西山，遥对故乡太湖的缥缈烟光。自摄

 
钱穆先生九十岁寿辰时，其学生余英时曾呈诗四首为贺，最后一首为：
 
海滨回首隔前尘，犹记风吹水上鳞。
避地难求三户楚，占天曾说十年秦。
河间格义心如故，伏壁藏经世已新。
愧负当时传法意，唯余短发报长春。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是复楚灭秦的宣言，在政治意义之外，自然亦含有推翻暴秦野蛮的文化专制之意，余诗所言特重在此。大陆与台湾或有程度深浅不同，但整体而言，20世纪是中国文化衰落已极的百年应无疑问。钱穆先生曾说，他出来讲学，不是为了教学生，而是为中国文化招募一批义勇军。由大陆而香港，由香港而台湾，最终归骨大陆，钱穆先生周旋禹域、辗转百年，其孜孜以求而又避地难求的正是这样一批甘愿追随他绵延文脉、复兴国故的义勇军。
 
无独有偶，晚年羁留广州的陈寅恪先生在1949年面对港台方面的催促时答以「何必去父母之邦」。这一条在嗣后被有关方面援引，用以证明陈寅恪「心系故土」、「迎接解放」及「热烈欢迎新中国的到来」。其实，理解了20世纪对中国文化饱含信仰的一代知识分子所面临的环境，就不难明白陈先生此语含蓄而幽远的指射：
 
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论语·微子》）
 
所幸，时局艰危如此，钱穆先生却从未丝毫动摇对信仰的执着。一位台湾学者曾同颐钊谈起，说他在念研究生时，得有幸亲临钱先生的最后一课。尽管钱穆先生含混着吴音的国语他只能听懂少半，但对课程尾声的总结却听得真真切切，只见九十多岁的钱穆先生一边说着一边竟还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用拐杖敲着地板说：
 
你是中国人，不要忘了中国。
 
是啊，你是中国人，不要忘了中国。
 

有关钱穆先生逝世的报导。台北：《中央日报》，1990年08月31日，第2版

 
颐钊此前曾经提到，依我国传统，在代表政治的「国家」之上更有一代表文化的「天下」，正所谓「国家兴亡，肉食者谋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见〈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吗？〉）。钱先生此语，自然对此后二十多年台湾局势的变动是一语成谶，但又何尝不是对全体中国人的谆谆垂教？
 
正是因为一百多年来，数代有识之士为求救国救民，或宗苏俄，或师欧美，以身为中国人为耻辱，一欲尽变中国之故常为快，竞相涤荡己身所存的文化基因，恐怕已难以称得上是文明意义上的「中国人」了。而钱穆先生毕生追寻的，则正是堂堂正正做一个「中国人」的自由。从这一个角度来讲，「我在哪里，哪里就是中国，为什么要到某一块土地上才叫中国，那土地上反而没有中国」，钱穆先生洵属实至名归。
 
大多数读者应该同颐钊一样，出生的年份与钱先生之去世相差不远，不过，毋庸置疑地，我们虽或曾与钱先生同处一世，但显然属于两个时代的人。孟子曾说，听闻贤者的事迹，会使贪鄙的人收敛自己、怯懦的人充满志向（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孟子·万章下》））。

实际上，我们很难真正地「学习」先贤，甚至或许连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都不能做到，但无论如何，至少还须记得——你也是中国人，不要忘了中国。
 


※谨以此文纪念钱穆宾四先生121周年诞辰
 

2010年8月30日，马英九到素书楼出席钱穆先生逝世20周年追思会，代表政府向其遗孀钱胡美琦女士道歉。via凤凰网

钱穆先生去世后，余英时撰挽联曰「一生为故国招魂，当时捣麝成尘，未学斋中香不散；万里曾家山入梦，此日骑鲸渡海，素书楼外月初寒」。为故国招魂，正是钱穆先生毕生的事业。图即素书楼今影。自摄

 
（全文完）
 
 
 
※主要参考文献：
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合刊》，台北：联经，1995年
齐邦媛，《巨流河》，台北：天下文化，2015年
钱胡美琦，《宾四先生与素书楼》，台北：台北市立大学·钱穆故居，2015年
余英时，《钱穆与现代中国学术》，桂林：广西师范大学，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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