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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见诗话丨时贤应笑步舒痴

2017/05/21

 

吕步舒
陈寅恪,1952年
 
证羊见惯借耝奇,生父犹然况本师。
不识董文因痛诋,时贤应笑步舒痴。




今天,儒见陪您来读一首绝句。区区28字,使用的典故还不算通俗。
 
诗中的「证羊」出自《论语·子路》。

当时有人问孔子说「我们这里有一位很『直』的人,他父亲偷了羊,他出来指证了这个犯罪」,孔子却回答说「我们这里不一样,父亲为儿子隐瞒,儿子为父亲隐瞒,『直』就在其中了」。(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盗窃当然是违反犯罪行为,应当受到法律的惩处。但是,孔子为什么不赞许父子之间互相揭发犯罪呢?隐恶而扬善本既是人之本能,更何况父子之间相互为对方隐瞒,更是出自慈孝的天性。国家制定法律,其目的也并不在于实施法律本身,而贵乎能通过法律的适用维护基本的社会伦理价值。就像雨果所讲的,「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
 
是故,中国自汉代之后的刑事立法,对于普通犯罪而言,便都免除了指认近亲属犯罪的义务,甚至还允许互相包庇窝藏,正是因为国家认为对于维护社会秩序而言,在打击犯罪之上别有一重伦理亲情需要保护。而英美法系与大陆法系国家也都规定有所谓「特免权」制度,甚至还扩大到了非近亲属身上。比如,犯罪嫌疑人曾向教堂的神父忏悔他所犯的罪行,在法庭上,该神父就有权拒绝透露被告人曾经的忏悔内容。

我国2012年修正《刑事诉讼法》,在一定程度恢复了被告人近亲属有权拒绝出庭作证的规定,正代表了这一观念的回归。当然,这还是没能避免妻子在举国瞩目之中「主动地」揭发丈夫,而丈夫只能通过自爆妻子与下属长期私通来尽力减低其证言效力的闹剧。
 
而诗中的「借耝」(chú)出处则较为偏僻。这是说战国的时候,秦国重要商鞅推行变法,一方面勒令成年的父子兄弟必须分家居住,另一方面将谋利计功为社会的基本原则。

于是,「商君遗礼义,弃仁恩,并心于进取,行之二岁,秦俗日败。故秦人家富子壮则出分,家贫子壮则出赘。借父耝锄,虑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谇语」。在这样的政策导向之下,没有过几年——准确地说,是行之二岁——分家居住的儿子把自己的锄头借给父亲,都好像是施舍一样面带得意的表情,而母亲用了自己的扫帚,即刻恶语相加,曾经淳朴厚重的秦地陡然「秦俗日败」。
 

证羊、借耝都是讲父母子女之间的亲情,在本诗写作的时代已经陡然发生了转变,所以作者有此感叹。而末句则一转谈起来了老师与弟子之间的关系。
 
诗题和正文中的「吕步舒」是汉代著名大儒董仲舒的学生,因为非常景仰老师,就把自己的名字改叫「步舒」,取学习追步老师之意。当时,汉武帝尊崇儒学,董仲舒因善治《春秋》为举世所重。为了限制君权,董仲舒提出「屈君而伸天
(《春秋繁露》),要皇帝服从上天的旨意。而上天的旨意如何得知呢?董仲舒便提出了天人感应之说,认为举凡人世间的灾异都与天意一一对应,比如日食就代表皇帝有大的失德、月食就说明皇帝宠幸外戚太甚、地震就需要皇帝下诏罪己,而这样对应关系的解释权则掌握在广大的儒生群体之中。
 
一次,高祖皇帝的长陵享殿被雷火焚毁,这当然代表了上天很严重的示警。于是,董仲舒便在家中仔细推演这一灾异与人间政治的具体对应关系。适才,武帝的佞臣主父偃来董宅做客,窥见了这份草稿,觉得大有文章可做,便偷走了草稿,即刻上奏。武帝看了之后,也认为是个反击的大好机会,但又不好直接出面与董仲舒对抗。
 
尔后,武帝宣召群臣上殿,还包括董仲舒和他的弟子们。等大家都看完了这份书稿,武帝首先点名吕步舒发言评论。当时,吕步舒并不知道这份是自己的老师所写(史书上这样说,当然也可能是隐讳之曲笔),觉得既然来到御前,便该顺着皇帝的意思发挥一番,于是便指责这份书稿妄言天灾、词连君上,实属大逆不道之作,这种影射诽谤的言论,陛下可不能纵容啊。

听毕,武帝仰头大笑,这话不管是讲的,都还有推敲的余地,唯独是由董仲舒的弟子亲口说出来,就再也容不下旁人置喙了。随即,董仲舒被下狱论死,赦归乡里,自是之后,「仲舒遂不敢复言灾异」矣。
 


2005年电视剧《汉武大帝》第39集


诗意至此,已经至为显豁。吕步舒因为(假装)确实不知道文稿是老师所著,故而逢迎君上,对其痛加砥砺,这已然为历代论者所不许。而本诗作者所处时代的「时贤」们呢?即便是「明知董文」也要痛诋,甚至正因为「明知」是自己的老师反而更要加倍地痛诋,以期获得接受,时贤们自然便看不起那般「不够直接」的吕步舒了。

师道尊严,人伦大理,至此泯然殆尽。诗意诙谐,但仔细读来,却透露着难以一种难以言说的沉痛与悲凉。
 
诗到这里,就算是读完了。不过回过头来看,却还是大有文章。诗的第二句说「生父犹然况本师」,是说父母与子女的相处之道同样的可以适用于老师与弟子之间。中国历史传统素来尊师重道,讲「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八个字人人耳熟能详,不过与「老师」在我们当今社会的实际地位相去天壤,再说起来恐怕不是有意的揶揄就是认真的徒增笑柄。故而,许多有识之士大声疾呼,觉得近年世风日下、师道凌夷(实际上这凌夷何止是「商品经济发展」这二三十年的事情),因而重建所谓「师道尊严」的呼声也渐渐充耳。

不过,在大张旗鼓地呼唤所谓「尊师重道」回归中国社会之前,且慢,我们有没有想过,全国持证上岗的注册教师逾1500万,未注册者更数倍于此——我们从小到大在学校中受过无数「老师」们的教育,我们到校外参加补习班交了几百上千元的课酬也可以等价地换来「老师」们的劳务付出,乃至几乎所有技术行业的职称都是「XX师」(XX=律/医/工程/会计/经济……)的称号——但是,什么样的「师」能真正担得起「生父犹然况本师」,能让我们「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能与「天地君亲」同列受享甚至超过君亲而与天地相接呢?
 
「老师」,我们为什么要特别地尊重您?这是一个更加重要的问题。否则,在想清楚这个问题之前就侈谈尊师,恐怕也只是新的时代中又一场跟着风向翩翩起舞吧?
 
(全文完)

 


上世纪末以来来特别是最近几年,唤回「师道尊严」的呼声渐响,此事固佳。然而,「尊师重道」,却远远不是膝盖跪下去、头磕下去就算完事了这么简单。图为今年05月04日,成都青年在杜甫草堂举行成人礼、感恩师长

 


参考文献:
《史记》卷121
《汉书》卷48、卷56
《四书章句集注·论语集注》卷7
余英时〈陈寅恪的学术精神和晚年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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