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阳明先生真像,图片来自网络
明正德十六年(西历1521年)的中秋,被时人誉为“两间正气、一代伟人”的旷世大儒王阳明,正在家乡余姚侍奉七十六岁高龄的父亲。这天的余姚上空,阴云密布,直至夜间也未散去。虽然看不到天空的圆月,但阳明先生愉悦的心情并没有受到影响。这天晚上,他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去年中秋阴复晴,今年中秋阴复阴。
百年好景不多遇,况乃白发相侵寻。
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
山河大地拥清辉,赏心何必中秋节。
大意是说,去年的中秋节,一开始阴云密布,但最终拨云见月,今年的中秋节,却始终看不到月色。人的一生,中秋圆月的美景能看到几次?更奈何白发渐多。不过,我内心中,自有一轮光明的圆月,千古常在,永不缺蚀,山河大地都沐浴在它的光辉之下,这等快乐,又何必在中秋才有呢?
贵州修文县阳明洞,作者自摄
阳明先生所说的“明月”,指的就是阳明九死一生,在贵州龙场的万山丛棘中参破生死,所领悟的良知。(参考钱穆先生《阳明成学前的一番经历》,见文末)这良知贯穿古今,弥纶天地,超越生死。它既是人的本心,又是天地之心。阳明曾说:
天理在人心,亘古亘今,无有终始。天理即是良知。
永恒、无限的天理,不必在宇宙星辰中找,而应当在人心中找,它就是人心中的良知。那么这良知是什么呢?良知其实并不神秘,用阳明自己的话说:
知善知恶是良知。
假如世界仅仅是物质的、流转的,那么就无所谓善恶的标准。正因为在这物质的、流转的世界之上,还有一个永恒不变的天理,才有了所谓善恶。而正因为唯有人的良知能分辨善恶,所以说良知即是天理。
这良知又是如何分辨出善恶来的呢?阳明说:
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
万事万变的是非善恶,只在人心的好恶上。人心所好的,即为是、为善,人心所厌恶的,即为非、为恶。这是何等简明剀切的议论!所谓天理,绝不是离开了人心本真的好恶,另外的一套东西。天理就体现在人心的好恶上。但若人心本来好善恶恶,为什么还会有人去作恶呢?阳明说:
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则意诚。
人生来都懂得孝顺父母,敬爱兄长,都懂得要有同情、恻隐之心。这不是道德说教说出来的,不是社会压力逼出来的,更不是生产力生产关系决定的,而是人的本能,即便是圣人,也增不了一分,减不了一分。只要人按照良知本来的呼唤去做,喜好就实实在在地喜好,厌恶就实实在在地厌恶,那么他所表现的,自然就是孝,就是悌,就是仁爱。可是这谈何容易?一般人,总是要用私意,起私心,给良知横增了一层障碍,不肯、不敢真诚地由着那良知,因此常常会做出不孝、不悌、不仁的事情来。心性修养的工夫,就是放下心中所执的私意,拿出勇气和正气,重新做个真诚的人,依照着内心的真好恶,去实实在在地活出人的真生命,俯仰无愧,这方是人生最大的快乐:
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准则,而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它一点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着它做去,善便存,恶便去。它这里何等稳当快乐!

王阳明书法,“静虚动直”,图片来自网络
而所谓圣人,不外乎就是这最真诚、最快乐的人:
人但得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便是圣人。
喜爱美丽的容貌,这是人的本能;喜爱善事,也是人的本能。厌恶难闻的气味,是人的本能;厌恶恶事,也是人的本能。将人心的本能完整地开启出来,这就是圣人了,治国平天下者可以为圣人;一技一艺,农夫乐工同样可以为圣人。国学大师钱宾四先生说:
人人分工而合德,人人平等而自由,各还他一个天赋的才性之真,与本心的好恶之诚,而各成为一圆满无缺之圣。这是何等美满的社会和人生!
日本当代阳明学大家冈田武彦说:
王阳明的“良知”说振奋了弱者的心灵,给那些深陷权势和名理的漩涡而不能自拔、遭受现世重压而不能逃脱的世俗中人指出了一条正大光明、强而有力的快乐生存之路。
王阳明为古今少有的文武全才、大豪杰、大圣人,从平定宁王叛乱,到破八寨、断藤峡,一生立下了掀天功业,其根本,正是阳明在百死千难中领悟的良知之学。阳明学特重躬行实践,反对虚谈,因此也被称为“行动的哲学”。这样一种简明、正大的儒学风格,在明代中后期掀起了一场“心学狂飙”,讲授、传习阳明学的风气大盛。在阳明学的鼓动下,自正德至万历的百余年间,全国范围内创建、复兴的书院,竟有1108所的惊人数量。而各地的讲学集会,更是达到了空前的兴盛,柳诒征先生在《中国文化史》中写道:
当时讲学之巨子,所至集会开讲,至老不衰,随时举示,亦无定法。樵夫、陶匠、农工、商贾,无人不可听讲,无人不可讲学,斯实前世之所未有也。
王阳明的弟子钱德洪描述当时讲会的情形:
穷乡邃谷,田夫野老,皆知有会,莫不敬业而安之。
王阳明书法《何陋轩记》,图片来自网络
即便是最底层的民众,也参与到阳明良知教的讲会中来。在良知教的影响之下,人能获得一种真正的自尊和自信,因为只要能就其才性与职业,做到至诚至尽,那么就与尧舜这样的圣人没有两样——圣人处在我之位置上,也不过是就其才性与职业,做到至诚至尽而已。
在那些对国家负有重任的士大夫中,阳明学也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明代中晚期士大夫人格的独立、精神的自由,在历史中格外引人注目,考其源流,正在阳明学。明史专家孟森先生说:
明一代士大夫之风尚最可佩,考其渊源,皆由讲学而来。
明朝末年以崇尚节义、明辨是非而著名的东林党人,其根本精神,亦导源于阳明,钱宾四先生曾说:
东林言“是非”、“好恶”,其实即阳明“良知”、“立诚”、“知行合一”之教耳。惟环境既变,意趣自别,激于世缘,遂成异采。若推究根底,则东林气节,与王门良知,实本一途。
但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种了不起的学问,竟随着明朝的灭亡,在中国的土地上一蹶不振。(参考《居然!敢以天下为己任》及钱穆先生《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李穆堂》)直到今天,即便是知识分子,认真读过《传习录》的,恐怕也是凤毛麟角,更不用说以之为安身立命的根本了。而一般民众,可能连这部阳明最重要的语录和文章合集都少有耳闻。五百年过去了,我们却和“无人不可听讲,无人不可讲学”的文化盛况,变得很远。五百年前,阳明先生告诉我们,人良知本能的呼唤,才是真正的天理、正道,从来不会有什么“天理”,违逆人的本心和良知,而不带来灾难。但在五十年前,中国的土地上,就发生了多少“大义灭亲”的惨剧!
文革时期表彰“大义灭亲”的宣传画
但是,阳明学并没有消灭于天壤之间,在邻邦日本,阳明学传承不绝。在日本明治维新的过程中,阳明学起到了重大的推动作用。章太炎先生有言:“日本维新,由王学为其先导。”日本幕末时代的儒学家佐藤一斋,曾校勘十余种版本的《传习录》,并本以理学要义添加注释,成《传习录栏外书》,被陈荣捷先生誉为“研究《传习录》万不可少之书”。被梁启超称为“新日本之创造者”的吉田松阴,就是佐藤一斋的再传弟子。松阴最得意的门生、倒幕将领高杉晋作曾作诗盛赞阳明学云:
王学振兴圣学新,古今杂说莲沈湮。唯能信得良知字,即是羲皇以上人。
而明治维新时期的大人物如伊藤博文、木户孝允、西乡隆盛等人,也无不深受阳明学的影响。在20世纪初,日本人对阳明学的关注也有增无减,蒋介石曾回忆:
我早年留学日本的时候,不论在火车上、电车上或渡轮上,凡是旅行的时候,总看到许多日本人都在阅读王阳明的《传习录》,许多人读了之后,就闭目静坐,似乎是在聚精会神、思索精义。
直至今天,这位五百年前的圣哲仍然活跃在日本人的书架上。回首近五百年间,中日两国文化之兴替与国运之升降,令人不胜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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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写下《中秋》六年之后,嘉靖六年(西历1527年)十一月,病入膏肓的王阳明在江西南安的一叶扁舟上度过了生命最后的时光。唯一侍立在他病榻前的,是他的弟子周积。当他的小船刚刚抵达南安的时候,阳明已经感到“病势危急,所未死者,元气而已”,两三天后,他的生命终于到了最后的关头。
阳明望着周积,说道:“吾去矣。”
周积的心中悲痛无比,他强忍着泪水,问道:“恩师,有何遗言?”
阳明先生微微一笑,说道:“此心光明,亦复何言?”然后,他闭上了双眼,在这静默的一瞬间,圣哲的魂魄脱离了身躯,向着幽冥飞去。船舱之外,天地苍茫,江水滔滔。
即便在生命最后的时刻,阳明内心的光明也没有丝毫的动摇。若干年前龙场的那一个夜晚,他已经了断了生死之念:这一片光明,超越物质生命的生死,是人永恒的精神生命。这份无尽的宝藏,就蕴含在每一个人的心中。
愿我们能把这轮明月找回来,再用它的光明照亮更多的人。
谨以近代大儒马一浮先生的话作结:
“此理绝不会中断,人心决定是同然。”
圆月,朱颐钊摄
(完)
参考文献:
钱穆《阳明学述要》《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宋明理学概述》
柳诒征《中国文化史》
冈田武彦《王阳明大传》
邓洪波《明代书院讲会研究》
魏常海《王学对日本明治维新的先导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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