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3/12
人可回天地之心,天地不能夺人之心。大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逆顺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志之所在,气亦随之。气之所在,天地鬼神亦随之。(谢枋得〈与李养吾书〉)
这段话,出自南宋遗民烈士谢枋得(1226—1289,号叠山)在国破家亡之际给友人的一封信。这段话的格局之广大、情感之饱满、文气之畅快淋漓,几乎教人只读一遍就能背下来。
厓山海战模型,江苏盐城陆公祠展出。图/自摄
740年前的今天,也就是宋祥兴二年的二月初六日,大宋朝廷的最后一支军队与蒙古海军在厓山(属今广东新会)展开决战。在被包围后断炊粮、饮海水已经十余日的宋军此时极为疲惫,渐渐不支。下午,蒙古战舰在炮矢的掩护下发动猛烈攻势,直取宋军中枢。旗舰上的丞相陆秀夫正在给7岁的皇帝(赵昺)讲解《大学》,眼见大势已去,从容行礼后说,「国事至此,陛下不可再辱」。言罢,背起幼君,纵身一跃,跳入苍茫的大海。同一天,大宋军民相与沉渊者逾十万。
有宋一朝三百一十九年,经历过再多的屈辱、再多的不堪,到了这最后一天,君臣蹈海,军民赴义,终究在历史的最后一页,留下了一个堂堂正正、慷慨从容的背影。
后来,蒙古人脱脱编纂《宋史》,在本纪诸篇的最后一篇最后一段说「杨太后闻昺死……遂赴海死,(张)世杰……亦自溺亡,宋遂亡」,把大宋的灭亡定在了这一天,然后顺便吹捧一番「我大元」一统江山实在是天命攸归。
从技术上来说,这并没有什么错。皇帝不在了,天下再没有一尺土地、一户民籍属于大宋所有,国,自然就算是亡了。
不过,轮到中国人自己修史书的时候,总会还有另一番说法。
比如成书于明朝万历时期的《宋史纪事本末》,全书109卷,记载了两宋三百多年历史上发生的大事情。卷108是「二王并立」,讲到厓山之战。后面还有一卷,标题是「文谢之死」。
「文」指的是大名鼎鼎的文天祥。由状元而宰相,由宰相而烈士,实可谓是「三千年间,人不两见」,是中国家喻户晓乃至于名扬海外的大人物。
而「谢」呢?便是谢枋得了。
谢枋得像。图/网络
跟比他年轻10岁、同为江西人的文天祥相比,谢枋得的名气和事功实在要小很多。
文天祥20岁高中状元(1236年)的时候,谢枋得名列乙科。
国亡之际,文天祥升任丞相,入蒙古大营谈判被俘,北上途中脱险南归,远赴闽广组织义兵希图再起,盛名闻于华夷。而谢枋得呢,尽管蒙古南下,谢氏子弟先后起兵赴义,他的伯父谢徽明以八十三岁高龄战死沙场,一兄二弟也在两年之内先后死于国事,但谢枋得终宋之世最高的官职,也不过是以江西招谕使知信州。
后来,文天祥被关押在元大都,拘囚四年,从容就义,天下为之耸动。同一时期的谢枋得,则在兵败之后流落武夷山区十余年,过着改换姓名、卖卦糊口的日子。
直到西元1289年,那已经是厓山战后10年、文天祥就义后6年了,谢枋得被元廷押解北上,囚禁在元大都悯忠寺。
路过柴市口的时候,押兵意欲胁迫,对他说「此是文丞相斫头处」,谢枋得回答:「三十三年前,我有幸与文丞相在集英殿前蒙赐同榜进士,现在能与他同游地下,岂不是幸事?」
在寺中,谢枋得见到东汉义女曹娥之碑,感叹说「小女子犹尔,吾岂不汝若哉」。遂绝食五日而死,年六十四岁。
悯忠寺旧址(今北京宣外法源寺)。图/自摄
不过,在明朝人看来,真正标志着大宋灭亡的,并不在于君臣殉国的厓山,甚至也不在于文天祥「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地慨然就义,而是在厓山战后10年方绝食殉难的谢枋得。文谢既卒,宋朝的历史才真正画上了句号。
谢枋得自杀时只是没有任何官职的一介布衣而已,为什么这么一个匹夫,会被我们中国人奉为了「天水一朝」最后的象征?
本文开头所引的信里面的那段话,或许可以作为一个答案:
人可回天地之心,天地不能夺人之心。大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逆顺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志之所在,气亦随之。气之所在,天地鬼神亦随之。(谢枋得〈与李养吾书〉)
相比于手握重兵的厓山君臣,或者至少是名动海内的文丞相,对于这个天下而言,谢枋得其实谈不上有什么力量去扭转乾坤。面对着纵横世界的蒙古骑兵,他能够扭转的,至多也就是让他胸腔之内的方寸之心,在狂风暴雨之中屹立不摇而已。
所幸的是,我们中国人读历史、写历史、在历史中生活,所看重的,恰恰在此。
这并不是阿Q式的精神自慰。威武无敌的蒙古铁蹄纵然可以横扫欧亚大陆,却不能征服一个匹夫。纵可以夺去他的生命,也拿不走他的尊严和信仰。有这样无数个「匹夫」在,不必等到六十年后的「日月重开大宋天」,最终的胜负便早已经分出。
这也并不是「封建愚忠」。早在十多年前,元兵下江南时,临安皇室决定纳土归降。谢枋得就拒绝接受诏书,说这是自己在「为人臣自尽为臣之义也」,并且明白表示这是孔子跟他说的(「『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孔子尝告我矣。君臣,以义合者也,合则就,不合则去。」(谢枋得,〈上丞相留忠斋书〉))。更何况,十多年后,故国久亡,故君早去,人生天壤之间,又何必为了一个虚无的幻象守此残生呢。
谢枋得〈与李养吾书〉
生活在谢枋得之前几十年的大儒朱子说「但当自尽其道,则所值之命,皆正命也」(《朱子语类》卷4)。人生在世,匆匆百年,利害得失能怎样?成败利钝便如何?一生之出处进退又岂在话下?大丈夫立身处世,所求的,正在于「虽千万人吾往矣」,正在于以此一身来证成是非善恶,正在于能给天下万世立下规模与榜样。我们也相信,有此人心,可改天心,有朝一日,朗朗乾坤终究能再临人世。
在这封信的最后,谢枋得说:
儒者常谈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极,为去圣继絶学,为万世开太平」,正在我辈人承当。不可使天下后世谓程文之士皆大言无当也。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是著名的「横渠四句教」。这四句话在千年来被无数的人读过,最近几年也特别的火。
须知,这不是比喻,这不是口号,这甚至也不是简单的气节二字所能概括。唯有信仰一词,方可承受这四句教的分量。这是信仰,是历代中国人去当下承担、去用自己的生命证明和完成的信仰。
谢枋得留下的《叠山集》所收录的诗文,大多慷慨激昂。正如明朝人评论所说:「枋得……以植世教、立民彝为任,富贵贫贱,一不动其中。……读其辞见其心,慨慷激烈,真可以使顽夫廉,懦夫立云。」
在《叠山集》中,我最欣赏的是这一首〈和曹东谷韵〉:
万古纲常担上肩,脊梁铁硬对皇天。
人生芳秽有千载,世上荣枯无百年。
脊梁铁硬对皇天!这岂是文学修辞?这是一个人堂堂正正活出来的样子。
脊梁铁硬对皇天!740年之下,铜筋铁骨,铮铮有声。
(全文完)
※延伸阅读:
※主要参考文献:
谢枋得,《叠山集》
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卷108〈二王之立〉、卷109〈文谢之死〉
※本文系作者原创并授权本刊发表,所有权利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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