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我们
首页 > 儒见专刊 > 道德性命

为匹夫匹妇复仇也

2019/02/19

笔者6岁时,在崇祯皇帝思陵。图/家父

 

 

 

我对历史产生兴趣,是在很小的时候。我的父母热爱访古,几乎每年都要带上我走访全国数个省的数十处古迹。我印象很深的是,3岁那年在清西陵,我抬头仰望着蓝蓝的天空和黄黄的琉璃瓦,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从那之后,很明确的是,历史对于我来说便有了一种强烈而神秘的吸引力。

 

其中最吸引我的,是古人的陵墓。这是在大人看来可能是一种不可理喻、疯狂的怪癖,不过我的父母还是很能容忍、支持的。6岁那年的春节,我听闻明定陵考古出了本新书正在现场签售,下午便和父母赶到了十三陵去。在场的有赵其昌,是发掘定陵的考古队队长,北大历史系毕业,做过首都博物馆的馆长,已经七十多岁了。当时我跟赵老先生「请教」了一些关于明代的知识,赵老先生对我颇为怜爱,在给我签名时写了很长的一段话。不过转过头来,他又跟我的母亲说,「这孩子喜欢历史,不过长大了可千万别干我们这行」。

 

1999年春节,笔者(中)与赵其昌夫妇在明定陵。图/家父

 

幼儿园和小学都没有历史课,不过打那个时候开始,读历史书、走访古迹,以及想像古人的样子,就伴随了我的成长。历史书一页白纸上几百个铅字,就能把我很多在日常生活中从未有过的感觉调动起来。去那些名胜古迹的时候,我也常常想,几百几千年前的那个谁谁谁站在这里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些什么啊。

 

我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我跟历史之间的感情,并不是记下很多帝王年号这类知识上的满足。但那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最近搬家,我找出了很多小时候的东西。其中,在一篇我不到10岁时写的日记上,有这么四个字:

 

远慕古人。

 

时隔十六七年,再读到这四个字的时候,我也在想,「远慕古人」,我当年到底慕古人什么呀?左思右想,还是不能给出一个宛如语文考试阅读理解题一样的答案。或许是古人那种「国士待之,国士报之」、士为知己者死的风范,或许是忠贞谦退、高尚其事的美德,或许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终生守之而不渝的执着,或许是一诺千金、生死以之的气节,或许只是那种彬彬的礼仪……这些在当年,确实都已经给我留下来了很深刻的印象。但与其去分辨这些,毋宁言是历史本身的魅力,是那种自然而生的愤悱之情,是「古人能,我们今人也能」,是「我们今天应该沿着古人的路走下去」。

 

可惜的是,在当时所处的环境中,我很难得到什么回应。

 

笔者5岁时,在曲阜孔庙。图/家母

 

 

上初中后,学校里终于有了历史课。那本来应该一个最能给人以温暖、最能让人感到人之为人的生命力的地方。

 

可是,翻开教材,编者们想告诉我们这些十二三岁的孩子的是什么呢?他们跟我说,历史的本质是铜、铁、水蒸气或者电,因为在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的过程中生产工具起主要作用。他们跟我说,要自觉运用巩固和维护统一多民族国家的观点分析历史,所以岳飞不能称为民族英雄。他们还跟我说,「我们走了一些弯路」。

 

在这里,历史被全然地当成了碎片化的知识来讲授、记诵,甚至在大多数情况下,是连那些客观的知识都比不上的空洞的逻辑,是意识形态的说教,还美其名曰「历史规律」。温暖?没有。正义?更没有。有的只是从各种生产工具、各种「××阶级」、各种「××性」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冷漠和无聊。

 

几乎无师自通地,我渐渐学会了自我的「思想改造」,学会了像大人一样说话,学会了去开始「扮演别人」,学会了在被问到辛亥革命时要提到「资产阶级的软弱性和妥协性」而不能说「秋瑾的诗让我非常感动,我也想成为她那样的人」。

 

当然,那会儿我根本意识不到这些有什么不妥或者荒谬,更想不到要去反驳谁、怎么反驳。靠着积累和兴趣,我能把历史课学得不错,但似乎还是生物课上去观察蜻蜓、物理课上仰望浩渺的宇宙,更能让我觉得有一种生命的活力。

 

似乎没有人想去戕害孩子,似乎每一个人都是在为了孩子好,似乎所有人都没有恶意,但是孩子却就这么被戕害了,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

 

笔者初中时,曾以「初探清朝皇陵的排水系统」为题参加北京市中小学生科技创新比赛并获奖。回视彼时媒体上的报导,感慨良多。图/不详;《中国教育报》2006年02月20日第3版

 

 

平心而论,我那时所处的环境已经算是很不错了。父母对我比较放任,在学校也是老师眼里的「主流派」和「好孩子」。特别是当时在初中的年级组长是一位历史老师,对我颇为器重,我到现在都十分感激。然而,我的困惑——或者通俗一点说,那种「别扭」的感觉,不仅没有随着年龄和知识的增长而渐渐消除,反而不断向内加深。

 

后来我也了解到,类似这样的感受并非是我一人独有,毕竟我们都是在「新」社会中成长的。今年(2019年)是「新」文化运动100周年,也是「新」中国成立70周年。1949年有人写了篇名作〈时间开始了〉,好像从那一刻开始,一切才变得有意义起来。至于历史,那就仅仅是过去的事情而已,能搁到博物馆里不给统统砸烂就已经算便宜它了,总之绝对不应该跟我们新时代的新生活的发生什么联系。如果说从事实上看,历史和现实还有什么联系的话,那也是因为我们「除旧布新」还不够努力,必须还得再加把劲。要是有人小声地说一句——说我们与古人是活在一脉相承的历史当中,说我们应该给历史上的古人一个交代,说我们应该沿着古人的路走下去——那么这种人在20世纪要被打成反革命,在21世纪恐怕也会被周遭的人士视为精神病,至少也会投来某种关切的目光。

 

当然,我那会儿倒还不至于被别人觉得或者自己觉得真得了精神病,但在潜意识当中,也意识到了某种风险,某种与这个时代对立的风险。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模模糊糊地有一种感觉:我跟别人不一样,我最珍视的那个东西只能死死地埋藏在心底里。我并没有把这种意思跟任何人说过,包括父母和最亲近的朋友。不是我装清高、不屑说,而是我太害怕了。我害怕我得不到我想得到的回应,我也不想坐实我真的跟这个时代对立,因为这带来的后果是当时的我接受不了的。当然,也是我说不太清楚。

 

我隐隐觉得,我心里向往的那个世界,跟我身体所在的这个世界,宛如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尽管这面玻璃有时可以被擦得干干净净,好像完全不存在似的,但是当我满心欢喜、加足马力想要冲过去的时候,砰的一声,便会撞得头破血流。

 

于是,我本能一般地学会了自我保护,学会了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学会了和身边的人一样,尽管我还是觉得,和古人在一起的时候最能让自己觉得安全、感到舒服。于是,当我在家里发觉父母要过来看我的时候,我会应激一样地把正在看的历史书藏起来。我也知道父母其实对我在干什么、看什么并不太管,但是我还是不想让他们知道我最感兴趣的是什么东西。于是,我在学校和同学谈起历史、谈起时事、谈起个人关怀的时候,我总要将一番插科打诨式的自我调侃贯穿其中。因为我害怕,害怕当我把真话说出来的时候别人嘲笑我,便抢先一步把谈话转入开玩笑的气氛,这样我就能自我麻醉说别人再怎么笑话我,也是因为大家本来就都在开玩笑嘛。在很多同学的记忆中,我的形象大概已经停留在了一个诙谐、幽默、不正经的样子,但在那背后,是巨大的痛苦,甚至至今,仍感痛苦。

 

这不是我的本能,但我竟然学会了这些本能,现在想想,真是太可怕了。

 

这是我最近看到的一段当代学者对夏完淳的评价。不过,类似「局限性」、「某某某不可能意识到」之类的话语,充斥我从小到大读到的今人撰写的历史书,这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历史学感到厌恶。多年以后,我读到了一段话,说「古之书事也,令贼臣逆子惧;今之书事也,使忠臣义士羞」。图/weibo@狐周周



 

如果不是因为上高中后的一段机缘,我现在大概会是一名铁路工程师,会反复劝说自己,自己对历史的那些所谓感受,不过是小男孩的一场春梦而已,等再长大一些、等再把那些事儿忘一些,就全都妥了。而我精神生命的成长,大概也就永远被封印在了懵懂之中。

 

上了高中,学校还有历史课,自不必表。在课余时间,我参加了北京四中国学社。那个时候,我对于「国学」的认识,停留在一种宽泛的「传统文化」的概念里,觉得大家多认识一些古字、多念一些古诗、多学一些礼仪、再像百家讲坛那样讲一讲《论语》,就算是「国学」了。我对这些嘛,还算是有一丢丢兴趣,但老实说,一开始去听课,主要还是随大流、试试看的心态。

 

国学社正式开课已经到了高一那年的12月底。任课的是朱翔非老师,带着圆圆的粗框眼镜。一上来,朱老师没说别的,先讲起了中国的历史,这让我这个自诩对历史有兴趣特长的学生还有点儿高兴。但是接下来讲的内容,就让我开始觉得惊讶了。

 

朱老师说,有一个东西叫做「道」,在中国的历史上,很多厉害的人物为了捍卫这个「道」最后都死了。我心里嘀咕,那些人我们一般讲,不是因为他们深受「爱国主义」影响吗?怎么就成「殉道」了呢?

 

朱老师接着说,我们现代人看历史,差得太远了,文革、五四、满清,必须得能跨过去。这样的讲法我闻所未闻,一听之下觉得匪夷所思,在此之前,我一直以清代历史文化的爱好者自居(参见上述笔者初中时所做的科研项目)。

 

而朱老师接下来讲的,就让我坐不住了。他说,还有一个东西,叫做「人文精神」,我们现代人可以而且应当接续中国历史上的人文精神,在我们的身上活出那些历史上了不起的人物的样子。什么?这是真的吗?

 

2007年12月24日那堂国学社的社课上,我在笔记本上一连写下来7问题,再加「历史真他妈的乱」7个字(见下图)。两三堂课听下来,我既有的历史知识、历史观念、历史情感全都被冲击成了碎片。什么是对的?什么是又是错的?历史到底是什么?我跟历史的关系到底是什么?种种问题充满了我的脑海,乱的不得了,好像漂浮在真空中一样。

 

但是,与此同时,我又隐约地感觉到,光明,就在不远的身旁。冲过这一关,现在困扰的我的这些问题,以及曾经那些让我倍感痛苦、苦求难解的疑惑,即将找到答案。

 

笔者2007年12月24日听朱翔非先生在北京四中国学社讲课时所记笔记。「他妈的」三字为次年划去。图/自摄

 

所幸,我等待答案的时间并不太长。

 

一个月后,我们班去河南游学,朱翔非老师同行。我负责全权设计线路,见伊川县有一处名胜「程园」,便将其加入到了行程之中,并没觉得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当天,我们入园游览,只见朱老师手捧鲜花,径直走到北宋大儒小程子程颐的墓前,当着领导、同事和学生的面,扑通一下,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

 

这一幕,震撼了在场所有人。我当时对程子其人了解并不深,只是觉得心头一个疙瘩一下子被打开了。在那之前,我走访过颇多的古人墓葬,除了那种用招徕游客的表演之外,从没有见到有现代人仅仅为了向先贤致敬而在墓前行礼,何况众目睽睽之下的如此大礼。原来,先贤的陵墓可以不仅仅是旅游景点;原来,那些先贤在人文精神的谱系上是真的有后人的呀。

2008年01月31日,朱翔非先生在河南伊川小程子墓前行大礼。图/张文虚

 

从高一下到高二上的那一年,是对我个人生命至关重要的一年。那一年,我继续参加国学社的社课,同时也选修了朱翔非老师开设的「国学概论」课程,即今日「中华人文精神简史」的前身。

 

国学社的社课常常并无一定的教学计划,有时来听课的学生只有两三人,朱老师就跟我们海阔天空地聊着经典和历史。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朱老师说,「他们都错了」。朱老师说,当年的中国人,为了捍卫自己的信仰、尊严,为了那一团火,流过那么多的血,可是那些血呢?那些血被这三四百年来一层又一层的谎言,被一代人又一代人的冷漠给稀释了,这些谎言和冷漠居然,居然就成为了潮流。「你不要怕跟身边的人都不一样,你不要怕做你自己,你不要怕沿着古人的路继续走下去。」

 

而在那年秋天的「国学概论」课上,朱老师从孔子到当代,按照时序讲了中国历史上那些了不起的人物,这是我第一次在学校的课堂之外系统地听历史课。

 

「原来历史还可以这么讲啊!」我知道了,原来历史课也是可以讲良知、讲正义,也是可以为了那些忘不了的人和事去感慨、去流泪的。我知道了,不正义的事情,过了一千年、过了一万年,依然还是不正义,只要人一息尚存,就应该把颠倒的乾坤给正过来。当然,更主要的是,我知道了,我可以堂堂正正地活着,我可以像古代那些了不起的人物一样,自己也去做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大概在那一年,我感觉自己终于找到了那扇门,那扇我曾经无数次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的门。多年后,我知道了,那扇门不是别的,就是那一团火,那一团从古至今在人的心头煌煌不灭的烈火。所谓「远慕古人」,也正是要把这团火继续烧下去。

2008年春季学期,笔者(右)与段昊坤在北京四中国学社听朱翔非先生授课。图/杨柳青青

2008年秋季学期,笔者在北京四中听朱翔非先生讲「国学概论」时所记的笔记。图/自摄

 

 

那学期「国学概论」最后讲到「明末绝响」,也就是明清之际的慷慨悲歌的时候,朱翔非老师说,现在人们对明朝历史的认识太浅陋,也是因为明朝的历史被后代篡改涂抹得最为严重——「有朝一日,我们要重新写一部明史,要把泼在那些人头上的脏水洗干净」。

 

我印象十分深刻,说这句话的时候,朱老师是看着我的。

 

我记得那一阵子,一天当中最让我觉得兴奋、也觉得紧张的事情,就是每当深夜做完作业开始捧读明代历史。看顾诚的《南明史》,将近80万字一个星期读完,第一次因为看书而通宵未睡,看完了正好天亮,揉揉眼睛、洗把脸就去上学。读《明季北略》,读《万历野获编》,再通读《明史》,把感兴趣的人的名字和出身抄下来,然后跑到国子监的进士题名碑上一个个找名字。又读朝鲜的燕行录,上溯到整个朝鲜史,惊见东国君臣把崇祯年号用到了「崇祯二百九十一年」,于是自己也开始以「崇祯三百八十二年×月×日」纪历……

 

从万历到崇祯,从弘光到永历,看史可法、瞿式耜、张煌言、李定国,再到江阴八十一日、广州庚寅之劫——明末清初、天下将亡的那几十年,血腥的杀戮和光芒万丈的气节,更是直接构成了我永生不忘的历史记忆。

 

不知道有多少个深夜,我坐在书桌之前读书,经常是读到一处就突然感到血脉喷张,根本坐不住,便跑去厨房偷拿家里的料酒喝,然后攥着长柄雨伞好像握着一把宝剑一样,咬着牙在屋里一小时两小时地绕着圈快走,仿佛自己是在崇祯十六年两次几擒李自成、却在大旱多年的河南两次阻于暴雨的孙传庭,仿佛自己是己亥年在南京城外、终于等来郑成功的军队祭祀孝陵的父老,也仿佛自己就是那些不甘心但又薙了辫子、忙活了大半辈子地下反清事业最后赍恨以终的遗民……

 

在那若干个时候,我觉得自己胸中的那团火真正开始熊熊地燃烧了起来。我站在那些古人身旁,为他们摇旗呐喊,替他们高兴、替他们哀叹,与他们并肩战斗。我觉得,我身体当中全部的生命力被调动了起来。我在真真正正地活着,在真真正正地为了自己活着。

 

那是我在此前从未体验过的感受。

2009年01月20日,笔者在杭州张苍水祠为同行北京四中师生讲解南明历史。图/杨柳青青

 

在高三准备高考的最紧张的时候,我仍然坚持每天读书,给自己一个体会能够生命活力的空间。其中一天,我在日记里写到:

 

观乎明人,于忠肃十七而做《石灰吟》,王阳明十七而志为圣人,烈皇帝未十七而魏客伏诛,夏忠愍未十七而先殉国难。反躬自察,敢不愧怍?

 

我清楚地知道,我的生命,和那些了不起的古人,是不会分开的了。他们在哪里,我的道路就在哪里。

 

高考之后的那个暑假,我到江南观光,去了松江(夏完淳墓)、嘉定(嘉定守城纪念地)和江阴(江阴守城纪念地)。既是到历史现场向那些古人表达自己的敬意,也是对即将满18岁的自己的一个宣示:我认这些人是自己精神血脉的列祖列宗,我要把那团火永永远远地烧下去,我也要洗尽这几百年来中国人所遭受的耻辱去给全天下的人看。

 

最后一站是南京。在一篇祭文的最后,我说:

 

惟斯丹寸,以拯陆沉。重昭日月,再造乾坤。

 

九年后再看,文辞自然还没有脱离孩子的稚气。但是那样一种心志,却始终支撑着我直到今天。

2009年12月24日,笔者在日记中摘录的夏完淳《续幸存录》。整个高三,阅读历史、为那些几百年前看上去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感泣唏嘘,让我能从琐碎无奈的生活中脱离出来,认识到了超越时代的坚忍、痛苦、挣扎与希望。图/自摄

2010年08月07日,笔者拜谒江阴八十一日纪念地。图/自摄

2010年08月27日,笔者赴大学读书前,侍朱翔非先生用餐。图/段昊坤



 

高二时,我们跟随朱翔非先生去拜谒王阳明。朱翔非先生在他撰写的〈祭阳明夫子文〉当中说:

 

古今不隔,息息相关。

 

所谓的历史,虽然只是排布在几张白纸上的墨水而已,但是,它却可以让人和几百上千年前那些跟自己毫不相关的古人站在一起,想他们所想,做他们所做。

 

最近几年,我读的书、了解的事情多了一些,终于发现,朱翔非先生所讲的历史、我们所要走的道路,原来在整个中国的历史上并不是少数,反倒是我们这几十年、几百年所处时代,是颇为少见了。

 

孟子说「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这是在讲历史的作用,是说听了那些古人的事迹,会让顽劣的人变得慷慨,懦弱的人立下高远的志向。即便过了再长的时间,听说了他们故事的人也会拍案叫绝、应声而起。

 

这样的例子,在中国史不绝书。比如近代国学大师章太炎,他小时候读历史,读到了明末清初的故事,看到了在清朝自我标榜的盛世背后,还有那么多惨酷的屠杀、那么多为了尊严舍生取义的中国人。然而,那段历史就那么被淹没了,过了好几百年,不让再提了。十几岁的章太炎读到了,说,只觉得「心中发愤,是胸中第一恨事」。胸中第一恨事,就是那一团火,就是那种是一种教人坐不住、睡不着,觉得不为了历史做一些什么就枉活一生的感觉。

 

说到历史,就要说到孔子。孔子六十六岁的时候,经历了十四年流亡国外的生活回到鲁国,专心编写《春秋》。作为一部历史书,《春秋》跟我们今人撰写的历史作品完全不同。它是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贬斥天子、抨击诸侯、声讨大夫。一句话,用一支笔让那些帝王将相不痛快。「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这是因为孔子的历史是讲正义的,儒者的史笔是讲良知的。

 

这样的历史已经远离中国人几百年了。有学者说从清代开始就「不敢论古,不敢论前人之气节,不敢涉前朝亡国时之正义」。这样的风潮延续到今天,甚至塑造了我们的想象力、改变了我们的文化基因。即便是当代很多人谈传统文化、谈儒家,还是不敢、不愿、不能触及历史。须知,历史不应当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也不应当是胜利者的抹布,即便再过一千年、一万年,不正义还是不正义;而只要人在天地之间还存活一日,正义和良知就不会殄灭。不能把历史背后的道义讲出来,不能把历史用作评价是非善恶的尺子,那就是孔子的罪人、是良知的罪人。

 

当年商汤伐夏,人们都说他是「非富天下也,为匹夫匹妇复仇也」。我们今天读历史、讲历史,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我时常想起早年读明末的历史,读到嘉定城破时黄淳耀说「异日虏氛复靖,中华士庶再见天日,论其事者,当知予心」,以及桂林城陷时瞿式耜说「俘囚热血魂常在,炯炯双眸死后看」,就仿佛在阒静漆黑的深夜当中,真的有那么一双双沉冤待雪、哀哀无告的眼睛在看着我,看着我要去怎么做。

 

我们这里讲「复仇」,不是真要抄起家伙干什么,而是要洗尽泼在中国历史上几百年的脏水,是要告诉全天下,那些了不起的古人是怎么活着的、又是怎么死去的,他们当年没有走完的路,我们今天依旧可以走下去。

 

是为了古人,当然也是更是为了我们心底那个想要燃起腾腾烈火的自己。

(全文完)

 

↑欲了解更多消息,请点击图片↑

 

※本文系作者原创并授权本刊发表,所有权利保留

 

如您喜欢我们的文章,欢迎关注我们的平台:


上一篇梁惠琳:我如何推开儒家之门

下一篇学友心得丨黄立:“朝闻道,夕死可矣!”

分享:

精选留言

    留言板

    我们期待您的反馈,并将对您的个人信息进行严格保密。
    如希望进一步沟通,请准确填写您的联系方式。

    请填写姓名或昵称

    请填写邮箱

    请填写手机号码

    您的留言可能会被显示在精选留言中,是否同意?

    推荐阅读

    孔阳国学工作室 版权所有 京ICP备18007949号-2